崂山册页
文 | 王 川
一
赴崂山那夜的路上,大巴车颠簸得久久不能入睡。歪头一直看着田野上的茫茫夜色,大地仿佛消失了,偶尔出现在极远处的路灯、村灯萤火虫般跳荡、游走,一团团黑乎乎的树影似并无恶意的鬼魅急呼呼地朝身后掠去。我感觉游荡的思绪都被夜染黑了,一缕缕融化在深广的虚空里。
此时,初夏的手掌遍抚胶东大地,泥土与草木的气息在物候深处布散。崂山也已全然张开它拖曳的绿色裙裾,游人蜂拥而至,迤逦于它巨大胸襟的每个可以驻足的褶皱、纹理。一个伟大的道场变作了一座波浪起伏、心旌摇荡的花园。人们希望在他们出现的地方,那些古代的神仙也能同时出现,伸出一根手指为他们指点各类迷津。但只有山峰的手指从大地直插苍穹,寂然无语,应答一切。对崂山而言,没什么不是过客。一群群人走了,崂山还在那里;一片片云飞了,崂山还在那里;一树树花谢了,崂山还在那里。崂山永远峻拔。此在,空寂、不生、不死,只有绽放的当下。神仙们的昨天,在崂山永远都是今天,那些道场刚刚散去,便又与所有空间的道场再度共谋着另一次开始与继续。香烟缭绕之间,崂山不改亘古容颜。
二
古时,崂山却没这般热闹。顾炎武在《崂山志校注·序》(明·黄宗昌著)中说它“其山高大深阻,磅礴二三百里,以其僻在海隅,故人迹罕至”。即便如此,自汉至金元乃至明清,亦多有隐居、修道其中者,崂山道教的“家族谱系”更可上溯到齐地的方仙道、黄老道、黄老之学。所以,“三围大海,背负平川,巨石巍峨,群峰峭拔”(《道藏》)的崂山自古即汇聚了齐地浩浩汤汤的“仙气”。《太平寰宇记》有“秦始皇登劳盛山(即崂山)望蓬莱”的记载。始皇东巡,无非为了访仙问药(也有捎带寻根问祖一说),举全国之力而为一己之不死。因为一个皇帝的私欲,崂山才第一次被大规模地打扰。对此,顾炎武愤然有言曰:“秦皇登之,是必万人除道,百官扈从,千人拥挽而后上也。……一郡供张,数县储偫,四民废业,千里驿骚而后上也。”始皇劳民伤财,崂山由是得“劳山”之名,正所谓“秦皇一出游,而劳之名传之千万年”。但他也许无意中给崂山“开了光”,证明此处确有“仙迹”存焉,因处东海之滨,因距人间邈远,因清寂到除了看看东海,便是餐餐紫霞,神仙而外,凡人怕是居大不易吧。就连批评秦始皇的顾炎武不也赞叹崂山是“神仙之宅、灵异之府”吗?始皇心向往之,良有以也。秦之后,汉之张廉夫、五代之李哲玄、北宋之刘若拙、宋元之全真诸子,皆择崂山修真悟道,所以,“神仙窟穴”的古称的确名副其实。这些“不凡”的人中,最著名的大概要算丘处机、张三丰与憨山德清了。邱长春云游崂山时,干脆给它定名“鳌山”,“以为栖真处”。张三丰更是从海岛带来耐冬花植于庭前,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绛雪”,“正月即花,蕃艳可爱”;崂山还有张仙塔、邋遢石等遗迹、景观附会其羽化故事。憨山到崂山后于树下掩片席为居,却不以为苦,七个月过去,始有人帮他结庐、造庵,他却言:“吾三椽下容身有余矣!”果是大德气派,身外无物,则不劳铺张。我觉得这几位高人中,张三丰更像个诗人,把养花种草当做一种修持的美学,也为崂山植物增加了品种。试想:寒风猎猎,大雪空山,谷中庭院中,唯有绿叶红花更其静定、绚烂,如肉与灵的孤绝火焰,照亮着寂灭且永恒的道途。那番情境,有几人体验得到?
道人、佛僧们在遥远的时空中出现,即使在“地高气寒,又多烈风,非神完骨强者,不敢久居”(明·蓝田《巨峰白云洞记》)的冬季,他们仍能衣衫褴褛、枯瘦如柴、目光炯炯、道骨仙风地步上山巅。他们不是一步步登上去的,而是慢悠悠飘上去的,然后,从容自在地坐在石头上、树木上、云朵上,一坐就是天荒地老、地老天荒,一坐就变成了石头、树木和云朵,终于化成一道光,倏然而逝,无声无息。在那些几乎死去的古书里,我读到过很多仿佛脱离了肉体累赘的深奥言说,玄幻而渺远,我相信其中保留了某类存在的真相。修道者并行于两个世界,文字记录描述的不过是他们在人间的投影罢了。然而,作为俗人,我们却仅有一个世界,从没离开过山下的烟火气。不过,即便作为俗人,偶尔也需要瞥一眼山上的紫霞,体会一下将尘世遗忘的滋味——尽管不可能盯着那高处的紫霞看上一辈子。秦始皇做不到,李白也做不到——他可以为崂山写下一首诗:“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不过是借李少君忽悠汉武帝的话吹吹牛而已,学道不成,只好写写诗、用用典罢了。巡游求仙的结果是劳民伤财,只皇帝做得;吹牛夸张的恣意出乎伟大的想象力,仅诗人可为。而今天的我们,可能仅剩下跋山涉水的耐力和盲目了。
三
曾三访崂山,相隔二十余年。第一次,从沙子口抑或王哥庄的某处山脚下往上攀爬一小时,几近躬身踯躅,不断左顾右盼,如前路时被阻断的蚂蚁,脚力十足地在山体襞褶里辗转移动。抬眼间,满眼绿色,浓稠如刚刚涂抹在画布上的油彩,感觉迷失在一片巨大的叶子上,寻不到折返之路——那些棕红色岩石的“披麻皴”如苍老的树皮般在远处裸露、嶙峋。那次我们是去寻找“海底玉”,顺便在山脚下走了走。我对崂山的兴趣远大于“海底玉”。“海底玉”即崂山绿石,产于崂山东麓的仰口湾畔,按说属于稀缺资源,但我当年的印象却是——这东西多得到处都是,根本不稀罕,在村子里转悠,几乎每家院子里都有堆成一座座小山的“海底玉”原石。数百年的玩赏历史,好似突然又“热”了起来,一时成为市场新宠,叫响大江南北,也不过是炒作的生意。客商们像发现了新大陆般接踵而至,导致过度开发,崂山突然更换了“面目”,变作了被市场经济拖出“深闺”的“暴发户”。当地有个村民告诉我,一小推车“海底玉”原石不过一百多块钱,简直是暴殄天物。明黄宗昌《崂山志·卷六》中有言:“绿石,出丰山,邑多好之,而侄孙贞麟之绿屏为难再得。”这些蕴藏于海滨潮间带的石头,因为开掘技术的进步,遭殃甚重,我亲眼所见的比黄宗昌所述之绿屏更庞大的物件也不在少数,还有雕成弥勒佛的,大大小小、胖墩墩地坐满农户的半间屋子,个个都是“容天下之事,笑可笑之人”的完美表情。我真怕崂山下面都是“海底玉”,若按当年的开发架势,不消几年,就可能是一片狼藉。
第二次是从景区正门进入,缓步至玉清宫。其实,最迷人的景致出现在沿海公路两侧,移动、旋转的山麓,林荫与碧海、云霞与礁岩,像空间镜像上闪回的最美画幅。之后的漫长行走中,崂山始终以冷峻而泰然的方式打开,路旁清寂的树木,在繁盛中隐含着一种落寞而沉思的表情,像是躲在时间深处的等待与持念。洁净的山道深掩于植物的气息里,每一步上升都沐浴着阴凉,却听不到一丝季节的回响,好似时间静止了。仰头观望,树木、花朵、石阶、院墙、道观、神像,皆沉默无语,空气在它们上边睡眠、扩散、垂落,阳光于若隐若现的缝隙间栖止、晃动、漂移,就像道士们的身影与表情,携着恍惚、缥缈又轻盈的节奏闪过。崂山是一个让人放下执念的地方,它的陈述只有一个词语:无为。因为无为,一切才如此茂盛,连潮湿的地面与方砖上的苔藓也茵茵如毯,从未被人踩踏过。蜂蝶和鸟儿在花丛里、树叶间、房檐下飞来舞去,像是在展示时空的无目的性或合目的性。下清宫茂盛的耐冬让我想起韬光尚志以为清虚元妙的张三丰,好似他刚刚洒扫完庭除,身影在枝叶间一闪,就不见了。古书有言:“夫古之至人,其动也天行,其静也渊默。” 大概就是说他这样的人吧。虽居崂山之下,与下清宫未必有什么瓜葛,但他移栽的植物却蔓延整座崂山,枝叶芳菲,如他穿越时空的玄想。其实,下清宫乃憨山所留禅趾处,明高弘图《劳山九游记》有记载:“诸劳皆道院,上人(指憨山)于此起禅林……”坐在半路的石阶上看小径蜿蜒,那一刻,我感觉有些恍惚,不见憨山,不见邋遢,不见古人来者,却在时空的景深处,看到了自己的虚影,被花树与殿宇的虚影笼罩着,一寸寸沉入万物之渊默,心相与物象,实无任何差别。当夕阳敛去大地的光泽,山下的城市华灯闪烁,不知怎的,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出离”之感。
第三次登崂山,全然是享受松松散散的宽泰,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如禅悟,如随意的翻书,脚步跟着感觉走,了无牵挂得很。那是从背面山阴进入北九水,行不多久,便和几位好友在一池碧水边的小亭子里谈天说地,虽是初夏时节,景色蕃盛,所见也不过乱花迷眼,清香蔌蔌,杂树欹斜,翻风自乱,并无甚拈心留意处。却唯独对北山门旁的农家宴记忆深刻:金黄色的炒笨鸡蛋、嫩绿的崂山蕨菜、香喷喷的炖柴鸡、味道浓郁的蘑菇、爽口清脆的桔梗……都是山里的道地土货,味道足令人惦记多日,以至有朋友兼诗人名“华清”者建议:大家凑钱买栋山间别墅,退休后来此度假,偶尔寻访一下崂山道士,学学长生不老之术,岂不自在快活?……嘻嘻然谈笑间,捋一把胡须,仿佛将希望与妄想都留给了以后的岁月。
三年过去,我已非我,崂山依旧乎?
四
还是从沙子口登山,完成一次对崂山的纵向穿越。
晨曦初露,前方一片微亮暗蓝的天光。我们抵达了“大河东”。这也许是一个村庄的名字,只见一条很窄的公路深入到一片稠密的玉米地里。天略阴。迷蒙中有细凉的雨丝飘拂,若有若无。一夜颠簸,刚刚袭来的困倦被黎明前的熹微一扫而光。背起装满水、食物、应急工具的包,跟随一队人马朝那块高翘到天际的巨石进发。
布谷鸟的呼叫出现在起步之初的开阔地带。这种性格孤僻的大杜鹃就像离群索居的诗人,躲在初春的冷寂和晚春的寥落之间,抒发着不被回应的情愫,那种间隔着等待的叫声单调、圆润,如语词简朴的歌吟,重复丈量着大地的广度。也许很多诗人从中领悟了表达的真谛。“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谁说王维没有把辽旷的诗境投放到唐朝的山水和此间、此刻呢?那些诗歌的光芒飘过缈缈岁月呈现为眼前的婆娑景象。如果你到过春季的崂山,听到嘹亮的布谷声声,会觉得,唯有它叫得你灵魂出窍、虚虚飞升,也许“望帝春心”的古典背景在此间又多了一个明媚而广远的维度。
我们就在这样的背景中走进了一个村子。村南,崂山正在大地上落座。
村子的房屋均由赭色石头砌成,院落毗邻,高低错落,周边花木葱茏,栖落着一层层斑斓与静谧。走势、布局与材质均取自崂山。有位早起的、须发皆白的老者将炉子搬到路中央,生起第一缕炊烟,那炊烟就像他身着的蓝衫一样,被微风荡起一层层顺滑柔软的褶皱。他并不好奇身边出现的一队行人,自顾弯腰挥动着蒲扇。那种与乡野浑然一体的神态、表情和体征,沉静、恬然,仿若崂山的一抹投影。平淡的生活在这里依旧续接着远古的岁月,只安静地占据着清晨一个最小的角落。
沿路的麦田边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樱桃树,成熟的红樱桃在浓密的绿叶间闪射出鲜艳的光泽,圆润紫红,像一簇簇坠在枝叶间的珊瑚珠,挂着晶莹透亮的雨露。正是崂山樱桃成熟的季节,果园如滑落到山脚下的绿色云海,成行成片的樱桃林在视野里绵延、扩散,铺排着一种珠玉玛瑙般的豪奢,宛如盛大的宴筵,那蕴含在饱满果肉里的汁液流动着大地额外的慈悲,布散着炫彩多姿的诗意和启迪味蕾的光芒。
《崂山志》有载:“樱桃,有家樱桃,味甘。而蜡珠尤大而肉丰,水多;有山樱桃,味兼酸,调以糖,蒸食最佳。二种皆可作干。”所见皆“蜡珠”也,带着温润的“宝光”。当穿过村庄,行走到一座水库和公路间的樱桃园时,我不止一次停下脚步,望着满树的紫红出神。与此前所见不同,居然是小樱桃树。我熟悉这种小樱桃甜美、柔糯的滋味和口感,小时候曾在故乡的亲戚家大把大把地朵颐过。我的故乡泰山周边多植这种樱桃树,果实虽小,树桩却高,采摘困难,不易保存,因而城市人难得品尝,终被硕大如枣、保质期长、便于长途运输的大樱桃所取代,于是,一个樱桃的时代倒下去,另一个樱桃的时代站起来。
五
清晨,大亮的天光笼罩刚刚觉醒的事物。
崂山腹地。粗粝、缭乱的植物毛发开始包围、纠缠我们,在时隐时现的小径上或仰或俯,或左或右,或停或奔,像一群被丰茂的绿色盛宴弄得不知所措的山羊,一群久困城市圈栏刚刚逃入山林溪泉的野兽。
天气薄阴,雾霭缭绕,沁凉的微风在皮肤上游走。巨大的岩石从云雾中探出来,崂山高耸在前,不知到底是山在云海里,还是云海在山里。厚厚的植被包裹着它,葱蔚苍郁。我们很快陷入到一团密不透风、东西莫辨的绿海莽丛之中。山不见了,眼前晃动着浓酽的绿,不时又被缭绕的雾气遮挡。细雨飘飞。横七竖八的枝条扫过赤裸的胳膊,时常要抬起手臂遮住头面。许多大树的长根裸露地表,横穿路径,像大地腾起的筋脉。
焯烁、明艳的花树是大地最绚烂的辞章,令人欣悦。崂山处亚热带和北温带交接处,所谓亚热带之终,北温带之始,一些树明显带有热带丛林树种的特征,长长的叶尖儿垂而朝下,像是总要准备滴水的样子。但更多还是那些北方常见的胡枝子、荆条、黄栌、映山红、小叶鼠李、蔷薇、赤松、稠李、华北落叶松等,在斜坡、峪谷、冲沟、崖缝间蓬生、交叠、缠绕、冲荡、竞逐、蔓延,活生生地泛滥着,占领了几乎每一寸土地。而在驳杂、纷乱的温带灌木丛下,那些多年生草本植物更以最自然无序的方式,繁生蓬勃着各种或长或短或宽或扁或尖或圆的叶子,开着花的或不开花的——白茅、地榆、鹅掌草、桔梗、柴胡、百里香、玉竹、百合、结缕草、远志、石苇、木半夏……好似一片从未有人闯入的茂密芜杂的草药园。沿途一簇簇开着白花的稠李时常吸引我的视线,它的花型很像家养的茉莉,却居然开在树上。锦带花比稠李多得多,洁白、浅粉色喇叭状花朵一丛丛绽放,密密麻麻,格外艳丽。青涩的刚成形的核桃、山楂、桃子上沾满晶莹的水珠,微距镜头下也有一番惊心动魄之美。各种花草和植物的气息杂糅在一起,芬芳浓郁。地质、气候、土壤,造就了崂山植物的奇迹,繁盛、质朴的万物偃卧其上,让它成为一个丰富、内向、壮硕的母体,成为一个坦然、深沉、多趣的男人。通过这么多植物,它表达着道法自然、普度众生的宏愿。
在山麓腹地,杂草与灌木湿漉漉、绿生生地覆盖了黝黑蓬松的腐殖质土壤,苍白或肉红的岩石偶尔露出一星半点的坚硬质地。植被逐渐淹没了所有的路径——其实根本就没有路,我们完全是踩着一条石块和石条摆放成的“路”行走。这是人的智慧,只有不朽的石头才能抗拒泥泞,节省足力,在四季轮回的丛莽深处标识出前行的方向。也许动物不需要什么路径,在崂山,我们从未遭遇一只野兽。那些兔、獾、獐、貉、狐狸等都消失了影踪,其实它们足迹遍布,随处可以遁迹。我只能解释为,这片貌似原始的丛林尚未遭遇人的过度侵占,而崂山更是具备“足以容物”的博大宏阔:“……高山峻岭,弋猎者罕至,则兽不骇,鸟不惊,山之足以容物也。”
德国占领青岛时期(1897—1914)在崂山开辟了16条通道,我们选择的这条路不可能是其中的任何一条,于是,只能听从于石块、石条的引领,不敢稍涉乱草一步,脚板尽量踩在翘起的石棱上,步履谨慎而快捷,怕稍作停留,前边的人便会像站立奔跑的蜥蜴一样倏忽不见影迹,若遇岔路,很可能迷失于山野莽丛之中。走在最前面的领队时常喊山,如虎啸猿鸣,其用意便在于让后边的人随时判断、矫正自己的方位。既然我们的目的并不是去参观“九宫八观七十二庵”,就应选择这样的方式穿越丛林、谷地和山脉。确实,在水泥筑起来空间里呆久了,一旦进入山林与荒野,我就有种强烈的穿越感,有种对现世的恍惚感。离开城市的灯红酒绿、市声喧嚣,写字间、办公桌、会议、学习、汇报、表格、饭局,不必矛盾地、揪心地,甚至愤懑地生活,被与生命无关的东西活埋、窒息,该是多么敞亮与幸运,哪怕只有一瞬,哪怕没有未来。我想,做过高官的耿介之士黄宗昌在崇祯三年(1630年)辞官后即探胜崂山,遍访道长与宫观,于家乡建玉蕊楼,满怀激愤地书写《崂山志》,其最初的心境大抵正如莱阳人张允抡在其书《序》中所言吧:“嗟夫!君子不幸而与山为缘,犹幸而得不愧于两间,则舒惨啸歌,亦安在不可一日百年哉!此志之不可以已也。吾悲夫先生处晦而困心,衡虑不得一伸,乃作山志。其亦重有憾也夫!”沉浸山野,黄先生一定有远离官场的解脱与庆幸,人生如幻的恍惚也会更强烈——相比崂山之宏阔、高峻、有容,那些世间遗憾又算得了什么。难怪他在《自序》中直抒胸臆:“余不敏,不见容于世,……崂山乃容余乎?春非我春,秋非我秋,环视天下,独有崂山耳。嗟乎!时所在,命所在也;命所在,性所在也。人道不昧,其崂山之力乎?余无足重于崂,而崂为有余,则崂所自立于斯世,斯人之会者,因缘不偶,是安可忘哉。……崂无心也,心乎崂者,其恍然于所见、所闻之外乎?”他已把崂山对他的意义以及他与崂山的深层关系说得非常明白、透彻了。他深知两段毫不相干的人生履历必然浸染出不同的灵魂底色,即使侥幸逃离黑暗的官僚系统,灵与肉都需要持久的抚慰与重塑才能存续,投入家乡附近的崂山怀抱,对于他这样的文人来说,几乎是命定的选择。崂山让他悟到了生命的本相:“人生如幻,我不识我。幻复生幻,尔又为谁。”古往今来有此感喟者又何止一个黄宗昌呢?
六
渐渐地,脚下这条石板路已很难再定义为路,随着坡度增大,大多地方失去了路的形态,更像是一堆乱石岗。由于雨季水量丰沛,原本靠下滑的力咬合挤压在一起的石条,被一泻而下的山洪冲乱,横七竖八,泥浆变成了润滑剂,修路者只好放弃进一步的努力。
尽管水冲雨打,石头下面一定隐藏着一条年岁久远的山间小径。我不明白在这半原始的山林中铺设石径的意义,它不像是城市旧街巷里的经年石板路,被踩踏、车碾,被岁月磨洗——越是光可鉴人,越是容颜苍老,越会保留更多的追忆和回声,铭刻更多的悲喜与苍凉……但它却给了我们一次在泥泞春雨中攀登崂山的机缘,也让我再次感知到时间与空间在城市与莽野中截然不同的流速和张力——我们在其间来回挪移,既要于轻度的冒险里突围生命短促且无聊的屏障,又要在庸碌的日常中服从命运悠长且重复的安置。这大概就是生命存在的语境吧。在崂山两天的跋涉中,我看到了它们交叠的折光在我心中不停地扫过。
石板很快消失了,只好踩踏着灌木丛间的青草陷入泥泞,小心翼翼地蜗行。湿滑的泥水不断修改着重叠在烂草上的足迹,脚步变得犹疑而迟缓。雨仍在下,忽而淅沥,忽而倾盆。风鼓荡于树冠之上,雨便时疾时缓,沙沙之音忽近忽远地扫掠。挓挲着浓密枝条的灌木横阻、擗打着身体,我的头发和衣服已经湿透,眼镜片罩上了一层水雾,视野一片模糊。途中,只在一个山脊的小树林中稍作休息,便重新组合起瘫软在地上的骨架,向更高处攀爬。跟腱酸胀,双腿颤抖。已经行走数小时,有人祈祷雨停下来,在山顶看到太阳和云海。
当行程过大半,步上一个山间平台时,几块高耸的巨石后面射出了一道被雨水洗过的金属箭簇般的阳光。每张头发紧贴额头的湿漉漉脸庞瞬时被涂了一层油亮。于是欢呼一片:天晴了,天晴了。
拐上一个缓坡,一块巨石横搭的“桥”栖落在出斜上方两块并列的石头上,前行之路恰从下方穿过。近人周至元《游劳指南》里记载过这处奇景:“南北两岩特起,有巨石,穹覆之雄,畅宏阔大如城门。”自“桥”下仰望,一层薄雾覆盖的白色山峰高高挺在浓密的树梢上,峰顶数块巨石堆砌,褶皱间鼓起一块块硬邦邦的“赘肉”,如巨人肢体的一部分,如被冰川磨去了棱角的圆润发亮的伤疤,伤疤周边乱蓬蓬地拱出几绺灰绿色“毛发”。它以丑陋的形态显示着一种高不可攀的凌厉冷峻与先声夺人的滂沱气韵,以一种岞崿峭拔的雄美霸气,巍然耸峙于乱云飞渡的天空之下。
进入石阶引路的“巨峰风景游览区”,脚底爽静了。路边有鹅卵状巨石兀立,皆似从天外飞来,盘桓落定于亿万年前。作为崂山的“鼻祖”,此间“群峰环列,巍然巨观”。那座高耸的“自然碑”,在云雾中忽隐忽现。第四纪冰川曾把它周围的岩石拖蚀,只留下这孑然一身的孤影傲立。在一处平台从背后看它,简直就像一只站立的猴子,楞呆呆地目视着前方。它是在讶异周遭的洞壑之奇,还是在讶异倏忽之间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自己?明代文人曹臣在《劳山周游记》中写它“直削千尺,本修额短,俨若天质之妙,因笑秦皇汉武,何不于此勒功德而遂失之也!”问得好。好大喜功、睥睨天下的秦皇汉武怎就没像登泰山那样,也在崂山勒石以记呢?那可是流芳万世的“重大举措”。何况,秦始皇刻石亦非一无是处,《文心雕龙》不是有句话吗——“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泽,亦有疏通之美焉。”对此,还是周至元的一首诗回答得有趣:“岿岿丰碑矗,树来不计年。凿应施鬼斧,题尚待飞仙。苔篆蝌文古,云浸螭额鲜。秦皇空一世,不敢勒铭篇。”他的意思是,崂山奇峻,勒石须鬼斧神工,只有神仙和大自然做得,你秦始皇有啥资格或本事呢,雄霸一世也不过身后空空,竟不敢在崂山的巨石上任性恣意。不过,话说得还算客气——该是秦始皇面对崂山有自知之明,只能望峰息心吧。崂山阻断了他的痴心妄想,站在崂顶遥望,大海已是天涯尽头,浩瀚无际的汹涌波涛岂是他能征伐占据的领土,踏海耕涛者自有比他能耐更大的仙人、方士,他们飘忽无迹的身影则更为他的人间凡掌所不能抓取,只能望洋兴叹而已。
崂山是胶东半岛庞大的存在,其根脉深探入海,无处不是风景,所谓“游览区”,仅仅是人为圈定的很小一部分。《崂山志》记载,能称得上“名胜”的就达六十余处,有山、有水、有泉、有岭、有崮、有涧、有桥、有宫、有殿。其实,古人的腿脚实比今人强健,涉足广远,不辞辛劳。而写崂山游记者,明清文人居多,亦说明此前的崂山主要是一座“神仙穴窟”,除了皇帝感兴趣,一般人不会无事去耍,故中间那么漫长的时间,只有神仙们在里面逍遥自在,不被叨扰,闲云野鹤,飞来飞去。似乎明清之后,崂山才热闹了起来,文人雅士像飞过崂山的鸟一样,洒落下大量明丽婉转、逸韵深采的动人语词,崂山也多少有了点人间气息。
崂山是道教名山,景区内自然少不了体现道教文化的建筑。距自然碑不远,有一石牌坊,名“离门”。左右石柱上镌刻着一副对联“乾坤知造化,登易学堂奥,瞻视无碍, 天地任作为,入术数门庭,悟法有方”。往上走,又进入“巽门”,则是一处并无院子的围墙了,一门两侧也有一副舒体对联“山川通气千古秀,江河蕴德万物新”。我对门边的仿古建筑、环廊斗拱、飞檐彩绘、黑瓦白墙无甚兴趣。不过,在山顶立“巽”“离”二门该是有所讲究:巽为木,为风;离为火,为电。……回顾方才的经历,觉得也算恰当。
穿门而过,峰顶在望。那是“灵旗峰”,于“金刚崮”上卓然耸峙,直入云霄。“秀削而薄,如旗展开”,其高虽仅次于右侧的巨峰,却堪称诸峰的“精神领袖”。“领袖”实由位置决定,不必“个头”最高。它周边遍布“崂山之碑”“崂山之穴”“崂山之槽”“崂山之洞”“崂山之峰”“崂山之臼”,林林总总,不可计数,似乎拜见“领袖”之前,总要有点铺叙和前奏,让你觉得崂山千奇百怪的石头都具有音乐般高高低低的节奏,虽是默音和鸣、各自为政,但也是必不可少的烘托与陪衬。
一步踏上峰顶,视野何其雄阔,风光排闼而来。巨石连片,自山顶迤逦四方。北面的卦峰上,阳光正好剥开云雾,照耀在天文台迷彩一般斑斓的穹顶上,闪射着暗绿色光辉。东面的环山没入云海,峰峦像漂浮在海上的岛屿凝然不动,在白亮的云影折射下显得神秘莫测。站在灵旗峰顶一块暗红色岩石上往南眺望,崂山尽收眼底。绵延的绿和绵延的山,在忽聚忽散的白云间撩拨、冲荡着视线。光色跳荡,阴晴不定,云雾笼罩的山体危岩倏忽间变得隐约可见,蒙上一片灰蓝色,天光暗淡,竟如傍晚;又倏忽间,太阳复钻出云海,山间的雾气野马般奔逸四散,白色的山岩再次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岩石褶皱间的植被重又浮现出锦缎般的碧绿苍然……
盘桓间,忽见两块山体缝隙间有座桥,名“先天桥”。其下一道深涧,即“一线天”。很多人拥到“桥”上拍照,云雾缭绕中,个个仿若仙人。
已近正午,有人从山顶漫步到附近的摘星楼里休息,有人则行至更远处的山岩边,扶着长长的护栏向远处眺望。此刻,你想到了什么?是所谓“意义”么?那些透明、切近而本然的事物,那些晦暗、遥远而混沌的虚无?比如生命与爱情,比如此在与遗忘,比如岁月的睡与醒、梦与真?一个异峰突起的高度或许会让你奢望平庸“异变”的可能性,就像日常的琐碎会变做梦中的奇迹,就像行走中惊异地遇到了另一个少年的自己。恍然的追忆。流逝的光阴。跋涉的莽野。匆迫的步履。那些聚散与追缅。那些浅悦与深凉。这就是意义吗?如果“意义”终结于所有外在的现实、沉重的肉身,只有一个精神的“当下”,那就有可能摆脱迫不得已的自慰,摆脱虚妄的努力导致的持续损毁。远古的仙人们,也许早就跨越了“身心”这个封闭而狭隘的范畴,不再觅求某种意义,只把崂山也看做心相的投影,则“履愈高,心愈平,目愈旷,神愈敛……”之论,岂不等而下之了么。
但观眼前之境,我还舍不下这番“等而下之”。此类贪着,历代文人雅士更有甚焉。明绍兴会稽人陶允嘉在《游崂山记》中写道:“陟其巅,眼界骤宽,山与海交,海与天接。上下一色,似净琉璃……远岛累累,淡若修眉,晚霞映波,缥绿万里,与碧落无异……”那般景致,无非崂山动态长卷的一个霎那、一个边角。在同一处地点、同一个角度,时间的手指总能翻动出连贯又迥异的画幅。此刻却是正午,云雾明亮,饱蘸阳光的粉末,在天空涂来抹去,哪还能看到海天相接、远岛累累?但它们就在那里,那边——那边,还有那边,在虚空之下、万物之上,矗立于凡尘之外的时间废墟里,如大海的遗孤。净琉璃的世界当在天地与人心皆纤尘不染时方可得见,如佛之示现,那自然不能沦为“等而下”之论,岂仅“目旷”所能及之。
美色也会令人目盲。困意突然袭来。许多人享受着阳光的照射与抚摸,躺在一块块平整的岩石上睡着了。我也美美地睡了一觉。在山顶四仰八叉地盖着天空睡觉还是第一次。身边摔打扑克和嬉戏吵嚷的声音慢慢淡下去,广阔天地把一切嘈杂变得清脆易落,花瓣一样飘落。而在醒来的一刻,四周的声音随即复活,杳杳冥冥如宇宙初音,如鸟儿的翅音一样遥远,如浮云投下的阴翳一样飘动。
下山时,决定走先天桥下的“一线天”。两截几乎垂直上下的铁梯子在一个冷森森的山洞里拐了个180度角。小心翼翼地下来,眼前——面朝南,是万仞夹壁间一条狭窄的蓝天和一条伸向脚下的陡峭石阶。左侧的石壁上沾满了一层干枯的蓝灰色苔藓,一条绳索悬垂而下——难道曾有过攀岩者,想用一根绳子把自己从崂顶顺到“一线天”下的石阶上?那的确需要胆量。方才有人在下铁梯子时的几声惊呼,让我感到此处连回音都是险峻的。危险总强调肉身的存在。
到达一座韩美林风格的巨大石龟雕塑前的石牌坊时,雾气又变得浓重起来,烟雨迷蒙中,公路上车辆奔驰的嘈杂声越来越近。剩下的只是长途步行了。我们抄近路横穿盘山公路,到达仰口农家旅馆已是下午四点。坐在海边的岩石上,看着近海几艘随波起伏的捕鱼船,我度过了一个没有落日可看的黄昏。暮霭渐起,海浪喧哗,天地沉寂。
七
第二天,自另一条山路进入北九水。那的确是个美丽的去处,不知有多少沁凉、清澈的溪水从丰厚、磅礴的绿色里溢出,且亿万年抗拒着时间的耗损与围堵。
绿树掩映的石阶山道边,一道溪涧垂泻,流水淙淙,在石头上撞击出细小的浪花,相隔不远,积水成潭,清澈见底。我不知道北九水距我们进山之处有多远,更不记得钻入那岩岫缭绕、沈沈苍酽之中是否真的涉水九次,我想,也许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这种自虐的方式造访崂山了,于是有了一种相见即是别离的“悲怆”。
身后渐渐迫近的隆隆雷声和山下涌起的云雾强化了这种悲怆,天骤然阴黑下来。沉闷的雷声很快在头顶的树梢上变做了猛烈的霹雳。大雨合着冰雹猝不及防地从天而降,击打出一片啪啪、唰唰之音,且越来越响。榛芜处处的密林间,我的一次性雨衣很快被扯出了几个大洞。疾雨冷风中每个人浑身瑟缩打颤,急需找个避雨的所在。没想到,附近果真有个防空洞。滂沱雨水浇淋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一个紧跟一个,猫身进入了那个只能容一人进出的洞口。
洞内又黑又冷,好在还干爽。进去的人大都在离洞口不远处站着,观察雨势。有几个带着头灯和强光手电的年轻人深入洞中勘察了一番,回来报告说洞很深,不止几千米,里面还有许多“房间”,有锈迹斑斑的发动机等设备。这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时代留下的遗迹,但这深山中耗资巨大的战备工程并不靠近市井可以改做他用,一旦废弃,只能做路人的避雨之处了。
凉风嗖嗖从洞内吹过来。几对情侣彼此拥抱着取暖。有人拿出食物在黑暗中咀嚼。我深入洞中,找了个无风的拐弯处站着,有好几人跟着进来,围在我身边。
完全听不到雨声了。我们都沉默不语。黑暗中,时间再次静止。进入这冷冰冰的黑暗,我觉得紧缩成了一块石头。我想尽快离开。我感到冷。我没有可以拥抱、可以互相取暖的人。
出洞口,雨小了。在一片山水的哗哗声中继续行走。大家决定留下个遗憾,不去北九水,而是下山返程。我这才知晓,我们没过北九水,而是被浩瀚的崂山收藏在一个小角落里。
刚走上山间公路,瓢泼大雨再次骤降,狂风像一只横贯天地的巨大的手掌,强推着我们踉跄前行。山崖飞瀑雷震,左侧的河谷激流奔腾,轰鸣贯耳,所有的惊呼被大风扯碎。每个人都拼命靠紧右侧的山岩,紧紧抓住斜逸的枝条,生怕被大风吹到天上。身上的雨衣被撩起,蒙住了整个头,只能不停地用手紧紧拽住上下翻飞的那层薄薄塑料,还是淋了个精透。四周的山完全隐没在水雾里,一片昏暗,天地搅在一起。鼓荡的风雨携裹着我们跌跌撞撞、东踅西倒,像一群丧失了家园、被白日梦迷醉的流浪者。
忽有一辆面包车开到身边,招呼我们上去,每人五元,送到山下。此刻还犹豫什么。车门拉上后,有人说:“什么叫幸福?这就是幸福!”
雨终于彻底停了。我们在一个出售樱桃的门店前下车,大伙鱼贯而入,一边让司机掉头去接后面的人,一边打探起了樱桃的价格。待大家聚齐,几盒樱桃早被抢光。我拎着一塑料袋樱桃大方地与别人分享。樱桃真好吃啊,应该是“另一个樱桃的时代站起来”后的那种。
再次回到仰口的农家吃饭。说不上是午餐还是晚餐,都吃得很香,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醉眼迷离地往上面一看,天怎么骤然间就大晴了,果是一块净琉璃。
王 川 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山东散文学会副会长,《联合日报》高级编辑。作品散见于《长城》《西部》《绿洲》《青年作家》《文艺报》《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星星》等,曾入选《2020年中国散文20家》等多种文集,著有《绍兴背影:品读周作人》等。2019年获万松浦新人文学奖理论奖、2020年获首届汨罗国际文学奖散文九歌(二等)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