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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禄专栏:春天的礼云子

05-25

沈嘉禄专栏:春天的礼云子

春潮澎湃礼云子

沈嘉禄


蟛蜞在沙滩上爬行时,两螯合抱,一步一叩,像古人拱手行礼,故而古称“礼云”,在有些地方也叫“相手蟹”。

(沙滩上的小蟛蜞,网络图片)


说到蟛蜞,我们这一代的上海人都有点感觉,说不上特别的爱,当然也不会讨厌。在那个并不遥远的年代,能吃到小蟛蜞也算一个小确幸了。

崇明岛是蟛蜞的故乡。在中国沿海,从辽东半岛到南方沿海地区,都是蟛蜞的乐园。雄性蟛蜞仗着有一对巨螯,性情躁急,威风凛凛,雌性蟛蜞螯足较小,只能退后一步啦。蟛蜞喜欢栖息在江河堤岸、涧溪沟渠等处,乡下小孩子是蟛蜞的无敌杀手,他们看到河堤上有点点洞穴,拔一根草茎伸进去鼓捣几下,将蟛蜞惹恼后爬出应战,手到擒来。但蟛蜞太小了,并不比一块麻将牌大太多,又吃不出多少肉,所以崇明土著也不高兴去吃它。

不过江南百姓足智多谋,再鄙微的海鲜,或者一时多到摆烂的蔬菜,用重盐腌一下,美味就诞生了。

醉蟛蜞就是这样爬上弄堂人家的餐桌,过过冰啤酒,与黄泥螺有一比。过泡饭,也胜过咸菜毛豆子之类的素菜。

(醉蟛蜞,网络图片)

后来,在上海邵万生和三阳等宁式咸货行里有瓶装的醉蟛蜞,是醉蟹的备胎,关起门来不妨“乱嚼西瓜子”。不过近来上海有些饭店将蟛蜞入菜,小蟹们似乎也有了粉墨登场、大放异彩的机会。有一次在新天地的一家宁波风味的饭店里吃到一款油炸蟛蜞,一只西式的大瓷盘里盘踞着一只小蟛蜞,一口吞进乱嚼咽下,酥酥脆脆的也谈不上惊艳。后来又在一家饭店再次与蟛蜞邂逅,这次倒是醉制的,又是一盆一只的摆盘套路,配了两片嫩姜一节泡椒。如果这也算创新菜的话,那么创新也太容易了吧。

在福建,农民将蟛蜞捉来,投入砂钵中捣烂,加盐、糖、黄酒或酒糟等制成酱,可以登席。现在蟛蜞酱在超市里也有售了,我买来试过,有意外味。

不过蟛蜞最出彩的剧情,应该锁定在礼云子。在广东番禺有一道乡土美味,就是将蟛蜞籽收集起来做成蘸料,叫做“礼云子”。

礼云子,这三个字好有年代感噢。《论语·阳货》中有一节:“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这里所说的“礼云”,就是蟛蜞。

蟛蜞在沙滩上爬行时,两螯合抱,一步一叩,像古人拱手行礼,故而古称“礼云”,在有些地方也叫“相手蟹”

礼云子多用来提鲜,经常出现在扒瓜甫、蒸蛋白、焖柚皮等菜式中,也可以配合鸡蛋或豆腐做成其他佳肴。若想品尝原味,通常会用来直接清蒸或是炒白饭。

用礼云子入菜时,有两个需注意的地方:首先是避腥,在烹煮时要下足姜汁酒;其次是下盐,恰到好处的盐分才能彰显礼云子的鲜美。

烹饪大师林振国先生告诉我:礼云子多产自南海、番禺、顺德。尤以番禺出产最佳,当地人喜欢以礼云子为点睛之笔,用它来制作蒸火腩、蒸鸡蛋、蒸豆腐等菜式之用。新鲜的礼云子呈红棕色,颗粒非常细小,犹如被大风从高原上吹过来的红沙土,但舌尖上的感觉相当惊艳,幼滑软嫩,鲜味浓郁。

(山海潮的堂做老爷黑叉烧,味道一流)

从道理上说,世界各地都有美食。但实际上,美食往往与这样一些条件发生关系:土地肥沃、水网密布、气候温暖、人民勤劳、商贸繁荣、文化交流顺畅、文人墨客扎堆吟诗作画、追求鲜衣美食等等腐朽生活,当然,最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天下太平。岭南地区多美食,与以上诸多条件中的大部分都沾边。

所以,微不足道的小蟛蜞就有了走秀的机会。

礼云子既然有点石成金之功,何不多产些?

林大师摇头:礼云子不易得,它是稀罕之物。蟛蜞的卵比虾子还小,一年只产一次。当地农民趁每年蟛蜞谈过恋爱,经过野合,发生过化学反应,在母蟛蜞还未“散卵”之时,将母蟛蜞拿下,摘取蟹卵。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必须把握住。另外,收集礼云子也不是一件嘻嘻哈哈就能完成的任务,采集过程相当繁琐而且耗时,单说母蟛蜞也不是好惹的,你要取它的卵,它何不拼命咬你呢。都说今天就业困难,但也没听说大学毕业生去干这个活吧。

事实上,也不是所有蟛蜞卵都能被做成礼云子。在物理空间上,它有鲜明的在地性,在时间长度上,还有一个刻度,特指每年惊蛰后、清明前这段时间。也因此,礼云子有一个前缀:春水。

在番禺濒海的一个村里,经常为“腰记”餐厅收集礼云子的大妈只有五个,新冠一来,走了三个。林大师以前每年都会向“腰记”买一些,今年的产量就更少了。“明年会不会买到,我也不知道。”

蟛蜞本身个体微小,能抱多少蟹子呢?三四百只螃蜞可能也凑不足一斤礼云子,可想而知要捕捉多少个蟛蜞才能成就一道菜呀。再说,礼云子一年只有15天的最佳赏味期,错过一次,再约来年。这次,林大师从番禺只带来一小包,不到一斤,弥足珍贵。

(中间一碗深棕色的细小物质就是礼云子,旁边的官燕、蟹柳、蛋清都是配角)

去年、前年,林大师带来礼云子请沪上一帮美食达人品味,两次尝鲜机会,都因我临时有事而失之交臂。这次林大师指定让我尝尝,想想林大师千里迢迢带着湿漉漉的新鲜礼云子来上海,好感动噢!

昨天晚上,一帮吃货兴冲冲地会聚浦东前滩时代广场二楼山海潮顺德府宴餐厅,林大师在头道菜上就笑嘻嘻地闪亮登场:堂灼老爷黑叉烧——来自西班牙的黑毛猪腌制后生焗,十分钟就转身为红光油亮的广东叉烧,一改过去叉烧烟熏火燎老半天的传统套路,一块在口,香浓美味都满了。

接下来是黑松露捞起金耳、菜苔炒脆皮大肠、荔茸香酥鱼肠、椒麻鲜鲍、法式酿西芹、甜笋桂花蚌等等,主角就隆重登场了——礼云子炒官燕。

先惊到我的就是这一大盘官燕,洁白晶莹的色泽,恰似北欧进入冬天的一场大雪。这阵势,让我想起当年荣毅仁主持的金融家俱乐部,不不不,当年的淮扬菜,决不会有这般的奢华。

礼云子来了,一片橘红色,细腻、温雅,没有想象中的腥味,它就像国画家调色盘里的朱砂,准备画一幅《万山红遍》。

(林振国大师要开始堂做礼云子炒官燕了)

唯有当灼,才能让我们直观这场礼云子大戏。点火预热,浇油一圈,林大师先将一大盘炒过的蛋白和一大盘花蟹肉放入砂煲内,再将一大碗礼云子徐徐加入,不断搅拌,赛过为天上的浮云披上一道道霞光。

这里必须强调一点,此时此刻往砂煲里添加礼云子的,就是我。谢谢林大师将此重任交给了我。当时我要是一失手的话,就对不起大家,更对不起成千上万只小蟛蜞了。

好在我也算经过风雨的,这个任务完成得相当不错。接下来,林大师果断地往热气腾腾的砂煲里加一大盘官燕。翻炒官燕时,仿佛在炒一盘寻常的蛋炒饭,神色滴的从容不迫,颇有千军万马如卷席的大将风度。

大家看过电视里的燕窝广告吧,一个小姐姐抖抖豁豁地将一勺燕窝送在樱桃小嘴边,欲吞不吞,欲吐不吐,叫人头皮发麻。如果这位小姐姐昨晚在现场看林大师操作的话,多半要昏过去了。

(堆成雪花就是官燕)

(即将炒成的礼云子炒官燕)

不加盐,不加糖,不加味精,但要加一小碗火腿汁和一碟芹菜末。火腿上笼屉蒸过,再熬汤收汁,得那么一小碗,就是调味法宝。往砂煲里浇火腿汁的是一位美女。在火腿汁的加持,官燕的颜色就慢慢转成海棠红了,雅香馥郁。

每人分到一碟,分量很足,一口口地去捕捉礼云子的味道。我不得不想到一个烂俗的词汇:“丝滑感受”,再细细品味官燕与蛋白之间那种幽深之处的香与鲜,只能说,是美食经验中任何一种食材都不能比对的,它有独自的品格和调性。

也许是官燕和蛋清掩盖了礼云子固有沙质感,但它徐徐释放的鲜香,依然有一种挡不住的澎湃。这三者的组合,也许让人一时恍忽,不知谁是男一号,谁是女一号,不过我觉得它们应该是三剑客,谁也不能缺席。在奔走于美食江湖的路上,它们策马而行,风雨无阻。

(每人一份礼云子炒官燕,吃得十分饱,又有未尽之意。下面几道菜也是昨晚吃的)



沈嘉禄,《新民周刊》主笔、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曾获1990年《萌芽》文学奖,1994年《广州文艺》奖,1996年《山花》奖,1991年、1996年《上海文学》文学奖。2004年出版《时尚老家具》和《寻找老家具》,展现经典老家具的不朽魅力,引领读者在古典与时尚之间穿梭往返,开启了西洋老家具的文化鉴赏之窗,成为那个时代喜欢西洋老家具人们的必读之书。他也爱好收藏,玩陶瓷与家具,但他更愿意被人当做一位美食家,以一名上海老饕自居。


沈嘉禄绘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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