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里坤县中部,钦乌拉山由西北向东南延伸,将巴里坤划分出南北迥异的风貌,它的南面是水草丰美的草原,它的北面则是半荒漠的戈壁。穿过莫钦乌拉山西部陷没的山峦,可以遥望到北部中蒙国界处的东准噶尔断块山系,它逶迤蜿蜒的躯体,挺立在三塘湖盆地的边缘,俯瞰着这片戈壁的前世今生。
曾几何时,悠长的驼铃在这片戈壁上绵延不绝,南来北往的驼队,驮载着商户致富的梦想,穿梭往来于巴里坤与蒙古国之间。地处中蒙边境上的三塘湖丘陵地带的一片水草地,成了它们长途跋涉中栖息的绿洲。驼铃声中,几个自然村落渐渐显现,人们依据村落的地理位置习惯性的称它们为上湖、中湖、下湖,三塘湖也因此得名。
三塘湖镇距离巴里坤县城80余公里,北去,就是遍地砂砾的苍茫戈壁,当地人俗称二百四十里黑戈壁。据说这个名字源自于转场的游牧民族,他们赶着羊群一天可以行走30里,而穿越这片戈壁,需要8天的时间,因此,二百四十里黑戈壁,成了他们对这方渺无人烟的地域的统称。
清代年间,巴里坤县商业繁荣,驼运发达,睿智而能干的巴里坤商户带着地产的皮毛和药材货物从巴里坤出发,穿草原、跨戈壁、翻群山,将贸易的前沿延伸向蒙古国。经历了可望而不可及的戈壁岚气营造的虚幻之后,三塘湖的这一片水草和绿洲,是他们行程中可以真实触摸的海市蜃楼,骆驼客和骆驼们在这里各自修整,储备力量,以保证用充足的力量来穿越二百四十里黑戈壁,翻过额仁山,到达他们梦想中的黄金国度,蒙古国。
老爷庙和老爷庙口岸
长风吹过的二百四十里黑戈壁只生长沙砾,罕有水迹。在中蒙边境线处,却有一眼泉水,周边芦苇丛生。这眼泉水有个浪漫的名字叫玫瑰泉,自然环境的恶劣和匪患的骚扰,迫使往来的驼商在这眼泉水边修建起一座庙宇,供奉着关羽像。驼商们尊称关羽为关老爷,供奉的庙宇称为关老爷庙,久而久之,庙宇便被简称为老爷庙。
据相关史料记载,老爷庙最初修建于清朝乾隆初年,依仗着这眼泉水的自然馈赠和关羽老爷的神威眷顾,老爷庙成了往来驼商的一个驿站。为了成功地穿越渺无人迹的戈壁,克服几天甚至十几天断水的危险,骆驼从老爷庙驿站离开时,除了驮货物,每只骆驼还要驮两只水桶,一只水桶中的水供人和骆驼饮用,另一只水桶则留在下一个休憩站,一路留过去,直到终点。这样在返回的时候,满载货物的骑队,既不用担心迷路,也不用担心缺水带来的威胁。
老爷庙眷顾着往来驼商,驼商们也对其虔诚有加,除了寻常供物外,他们还另有一种独特的祭献,那就是驼商们须臾不可离身的接稍子。
骆驼队长途跋涉时,每个驼队由十七八只骆驼组成,一只跟一只串起来,由一个骆驼客牵着行进。为了方便驾驭这长长的驼队,骆驼客在骆驼鼻骨上穿了一个叫鼻拉的小木棍,鼻拉与缰绳之间系有五寸长的一根细骆驼毛绳,这细绳就叫接稍子。接稍子纤细易断,如果中途遇到有骆驼停顿时,接稍子率先断裂,保证骆驼的鼻子不受伤害。这样,每个骆驼客出远门时总预备有许多接稍子,以备更换使用。
在老爷庙,骆驼客除了上香磕头,还要每人贡献一条接稍子,摆在关老爷的香案前。据说,清末时,香案上的接稍子像麦垛一样多。有人说,这种祈祷仪式的起由是期望关老爷像接稍子保佑骆驼鼻子一样保佑他们自己,也有人说,这也是一种同行间的相互扶助,他们所捐献的接稍子,可以留给过往同行以备不时之需。
老爷庙在瀚海戈壁中,默默履行着自己庇护的职责。光绪27年,驼商又捐资重修,并且从关内请来两名全真派道士住庙。几年后,道士们因耐不住与世隔绝的寂寞而移居三塘湖。庙宇失去了香火,加之丝绸之路的衰败,便完全坍塌。而今,老爷庙遗址已荡然无存,但是,老爷庙的名字却一直延续了下来,成为中蒙边境新疆境内四个口岸中最东部的一个口岸的名称——老爷庙口岸。
老爷庙口岸距巴里坤县城86公里,距蒙古国戈壁阿尔泰省100公里,属国家一类陆路口岸和中蒙双边季节性口岸。目前,老爷庙口岸出入境货物总量已成为继阿拉山口、霍尔果斯之后全疆17个一类口岸第三大陆路口岸,口岸公路进出口货物总量已位居全疆第一。随着边境贸易的发展,双方合作的领域由过去单一的易货贸易发展到多项经济技术合作,合作范围已发展到蒙古国戈壁阿尔泰省以外的扎布汉、乌布苏、科布多等省。
时光更迭中,无论是老爷庙还是老爷庙口岸,都用不同的方式眷顾着这条久远的商道,保持着中蒙两国的贸易兴盛。
杏花丛中的小曲子
三塘湖是丝路古道的要冲,至今,在三塘湖戈壁深处的几个山头上,还矗立着几座遗存的唐代烽燧,这些烽燧大都修建在有泉眼的地方,它们一路经三塘湖、老爷庙直抵蒙古戈壁阿勒泰。这些烽燧原为正方形覆斗式夯筑实体,由于年代久远,损坏比较严重,有的坍塌为土丘,有的只留有土基。
戈壁上经年不绝的长风,一点一点剥蚀着烽燧的躯体,露出那些1 200多年前就填充的芦草与黄土。旧时烽烟早已经熄灭,唐代的气息也渐渐远离,乾隆年间,清政府从河西迁来几户屯民,到这片官马场管护清政府驻军的马匹,三塘湖清冽的泉水浇灌着这里的水草,在安静的放牧生活之外,屯民们沿着流水经过的地方,刨出最初的农田,垦荒种地,安身立命,渐渐繁衍成一个村庄。
三塘湖盆地气温大大高于巴里坤盆地,是典型的大陆型气候,干旱少雨,夏季酷热,是巴里坤唯一一个可以种植杏树和哈密瓜的地方。
每年四月,戈壁的风率先吹开枝头的花蕾,将第一缕清香送到这个小小的村落。杏花深处,阡陌交错,依据地形自然形成的村子带着古朴的风味安静地偏居一隅。干打垒的土墙,胡杨木围筑的栅栏,和飘荡在这里的炊烟,让走进这里的人内心平和安宁。
白杨树下,一渠泉水就能浇灌出一片田园,充足的日照,让这里的菜蔬与瓜果都能自给自足,除了杏子和哈密瓜,三塘湖的辣椒也因为肉厚色艳,味道香辣而备受欢迎。每到晾晒时节,农户家的庭院里,放眼望去,每个角落都充斥着那种热烈的红,在阳光中发酵的辛辣,弥散在村头巷尾。
对群山环绕,距离县城近80公里的三塘湖来说,这也许是大自然另一种善意的补偿,在出行尚要依靠牛车行进4天左右才能走出三塘湖的年代里,这里的人有些一生没有走出三塘湖一步。曾经,三塘湖人一度是被揶揄的对象,说他们孤陋寡闻,少见多怪,并派生出数个和他们相关的笑话,而今天,便利的交通和三塘湖戈壁上石油、风电、煤炭等能源的开发,让三塘湖这块一度默默无闻的地域备受瞩目,桑田沧海的神话在三塘湖得到了印证。
当年那些跋涉在古商道上的骆驼客们,是一路唱着小曲子互相解闷的,那里有陕西、山西、甘肃以及青海的乡音,不同的唱腔汇聚在巴里坤的空气中,形成了一个新的曲种——巴里坤小曲子。他们走一路唱一路,沿途走过的地方,总留有小曲子的余韵。
三塘湖至今还有许多“唱家子”和“弹家子”,他们曾是乡村婚礼上最受人欢迎的那一部分人。春暖花开的时候,当地喜欢小曲子的老人都会相互招呼着,带着自己的三弦和二胡,从夯土垒起的院落里走出,汇聚到一个庭院里,他们抖抖肩上快要掉下去的衣物,熟门熟路的坐在杏树下的小木床上,只等过门一拉响,便旁若无人的沉浸了进去。
这些一辈子都不太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老人们,只有小曲子,能让他们的心事像杏花一样一层一层地展开,那些藏在小曲子里的记忆之花开在他们的眉眼里、喉咙间,也开在他们拿捏着琴弦的苍老的手心里。
胡杨的爱情梧桐泪
秋季的三塘湖,色彩丰富了许多,在距离三塘湖镇60多公里的牛圈湖,大片的胡杨林渐渐变得金黄,所有的叶子在准备脱落母体的那一刻,极度辉煌。胡杨的生长,总透着一种悲怆,它选择扎根的土地,贫瘠的只剩下空旷,它原是为填补这空旷而来的,挣扎扭曲的躯干看上去写满了坚贞。
巴里坤人习惯称胡杨为梧桐,这在苍茫戈壁上生长的梧桐会从树杆上分泌出树汁,并慢慢凝聚成块,人们叫它梧桐泪。梧桐泪饱含着盐碱的苦涩,曾一度被当地人拿来洗涤衣物,或掰取少量用来蒸馒头。
我被梧桐泪这个名字所震撼到,则源于三塘湖岔合泉村一个真实的故事。
曾经的一个四月,在三塘湖光影斑驳的杏花树下,一位当地的朋友在半醒半醉的状态中,给我讲述了一个故事,故事中,有一位等待爱情的女子总是在风里,把一个人的名字刻在胡杨的躯干上,一年年刻,一年年等,等到自己满头白发。
在那次讲述后的一年里,我终于在距离三塘湖镇50公里的岔合泉村,见到了那位故事里的老人。90多岁鸡皮鹤发的她,坐在院子里和自己的重孙一起,争相用木棍拨弄着一只蜷在水桶里的刺猬。她心无旁骛的笑里,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沧桑愁苦,在三塘湖岔合泉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子里,她把自己又重新活回了童年。
她已经忘了怎么从老家一路逃难到了这人迹罕至的岔合泉,忘了自己身为国民党军官的丈夫怎么在向台湾撤离时选择留在大陆,忘了她为了生活怎么把自己这个军官太太交付给一个僻远村落里的陌生人,忘了很多年后,她的军官丈夫一路追寻而来后看见她已经成家后的悲凉,忘了这么多年,她的两任丈夫相安于一个村庄里,一个守着她,一个看着她,然后一个一个先她而去。
她只顾逗弄刺猬,她的故事都是由村里的老人转述给我的,他们见证了她的经历,然后替她记了下来,他们坐在她的院落里,把她的故事一句一句回忆给我,虽然凌乱,却有让人哽咽的脉络。
在松树梅开到繁盛的院落里,我提出给老人拍一张照片,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我笑。我把照片翻给她看,她向我说了我见到她后唯一的一句话“娃,你照的真好,这个人真像我。”
她一脸的天真,能让人忘记她曾经是站在胡杨林中刻写丈夫名字和思念的那个女子。在一个荒僻的只能生长胡杨的地方,她悲伤的爱情曾饱蘸着梧桐泪的苦涩,而今,在岁月和生死面前,一切都风轻云淡了。
戈壁上的玛瑙滩
三塘湖有一个神秘的所在,在人们的讲述里,那里遍地都是玛瑙,因此,它拥有了一个蛊惑人心的名字——玛瑙滩。
玛瑙滩,位于牛圈湖西北侧,2013年7月的一天,我们驱车前往玛瑙滩,途经的村庄,虽然只剩下不多的几户人家,但家家门前都有一堆石头。停车相问,主人会告诉你,五元一公斤,随便捡。其实真正的好玛瑙都早已被主人分拣出来,它们堆积在废弃的鞋盒里或者其他纸箱里,色彩通透,待价而沽。
牛圈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子,曾经有过盛极一时的繁荣,不仅村子里的人自己出去捡石头,外来捡石头的人也会在这里租住房屋,互相买卖贸易。这里曾派生过饭馆、歌舞厅等对牛圈湖人而言算是新鲜的事物,但是现在,随着玛瑙滩资源的衰竭,这些都不复存在了,路过的地方,坍塌的房屋裸露着荒芜,一些胡杨木被随意堆放在房前屋后,它们失去水分的躯干在曝晒中,变得苍白。
在玛瑙滩找寻玛瑙并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举目望去,这里不是想象中遍地珍宝的童话世界,它的死寂荒凉和一种隐秘的力量,让人望而却步。
除了玛瑙滩的玛瑙外,三塘湖北边的戈壁上,还曾有过像木头一样的石头,它们保持着一亿年前地质运动中被摧毁的样子,以树的姿态横亘在石砾上,变成了硅化木。它们和散落在三塘湖盆地上的海洋生物化石、石螺丝等一起见证着无垠的三塘湖那广袤而浩瀚的前世,见证着在远去的驼铃声中日新月异发展变化的三塘湖的今生。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去三塘湖,我依然能从那些苍凉的小曲子的音韵里看见曾经的古道和那些年复一年沉重跋涉的骆驼客,他们在夕阳下弯曲的身影,是刻在这古道上的一个个沉重的感叹号。
作者简介
田蓉红,女,新疆作家协会会员,长沙毛泽东文学院首届新疆作家班学员,喜欢文字,摄影,行走和记录。多年来累计在各类刊物及杂志发表文字5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行走巴里坤》。
撰文/田蓉红 摄影/吴同生